《秦岭记》
贾平凹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秦岭记》有别于作者此前所有作品,它是既有短篇的独立性又有长篇的完整性的笔记体小说。它由57个短篇所构筑,也是作家的第19部长篇,带给读者不一样的阅读体验。但作为文坛鬼才,贾平凹在《秦岭记》中仍有股老读者所熟悉的味道。比如第51章“对话体”中一节,相信多数读者会莞尔一笑:“神仙,人为什么就有食欲和性欲?答:吃饭是辛苦事,你想想,得先种庄稼,庄稼熟了要收割,收割回来晒呀晾呀,推磨子,推碾子,要蒸要煮,好不容易做成饭了,还要咬嚼、吞咽、消化,再排泄。上天为了人能活下去,就给了人食欲,没有食欲谁肯去劳作?性欲也是一样呀。”这是戴帽山上百岁老人在为乡民“释疑解惑”。这其实就是《秦岭记》苍莽人间的某种缩影。这里的凡尘人物,这里的生存智慧,仍具有典型的“贾平凹风格”:俯首草野,看透红尘,超脱生死。这里的智性,是一种与现代文明并不兼容的“理性”,是儒释道集于一身的包容与自化。
秦岭,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载体。韩愈为之写下“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凝重世情,李白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状写了“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明丽风情,王维在《辋川集》中开创了一代山水诗之宗。这些厚重的文化釉彩,给后来的“秦岭写作”设置了高不可攀的标杆。贾平凹的成功就起始于“秦岭写作”,只是他早年着眼于局部——“商州”,着眼于个人的乡土经验和乡村观察,比如《商州初录》《商州又录》《鸡窝洼人家》《小月前本》。而上升到《秦岭记》这样大地域的创作,这样大体量的志怪搜神,显然需要一定的沉淀和契机。《秦岭记》无论在作家个人的写作史中,还是作为中国当代的文学选题来看,都有与众不同的一面,从而彰显了文本的存在意义。
《秦岭记》写作对象是广义的秦岭。开篇即言:“中国多山,昆仑为山祖,寄居着天上之神。玉皇、王母、太上、祝融、风姨、雷伯以及百兽精怪,万花仙子,诸神充满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沐浴。时海动七天。经过的路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岭。”而在内文里也写到了河洛地区。显然书中的秦岭是“大秦岭”概念,即中国南北的分山岭,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秦岭素来被尊为华夏文明的龙脉,主峰太白山位于陕西宝鸡,即狭义上的秦岭所在。当然,《秦岭记》虽然起笔宏大但小处落墨,每个短篇进入不同的沟谷。
一般我们会认为,既然是“长篇笔记小说”,秦岭应该只是为人物和情节创设的大背景。把特定地域作为主角进行创作,在中国文坛势头不小,近年就有邱华栋《北京传》和叶兆言《南京传》问世。但《秦岭记》与这种非虚构城市传记有极大不同,作家并没有写成历史小说的打算,也没有编织命运起伏的打算——按照作家自己的解释,《秦岭记》是长篇小说《山本》创作采风余料,长篇故事已在《山本》中完成。《秦岭记》作为一部“长篇笔记小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又非明清时期的笔记小说。如果要说找一个主人公,那应该就是“秦岭”,因为全书中所呈现山川村落、人间世相、芸芸众生,都围绕这个核心意象。作家塑造的秦岭并没有古典文学的影子。换句话说,这是全新的,作家自己的,是秦岭无数众生的。书中的饮食男女和生老病死虽说托体于秦岭,但更趋同于秦岭之外,是全中国的民间世相。既要扎根乡土而又能超越地域写作,这是文学的理想。为此,《秦岭记》对于当地读者而言更有亲切感,但书中的人间万象,却也能为外人道,为外人解。
《秦岭记》与当下读者的阅读期待是有所偏离的,它在当下的阅读环境中并不讨好。秦岭,在当下毕竟有着特殊的人文语境。比如生态文明,这无疑会是阅读预期的一部分。《秦岭记》对此有所呼应,但并不是像纪实作家一样呼应。西方小说的追捧,先锋文学的洗礼,诺奖情结的挟持,《秦岭记》中的传统志怪,特别是这种碎片化的短章,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脱序写作”。志怪、玄幻在网络文学世界大行其道,在传统文学中同样火热。诗人大解(解文阁)的寓言小说,海子的寓言故事,都采用了玄幻手段,不过皆属于卡夫卡式的知识分子写作。《秦岭记》有一种扑向大地的热忱和沉入民间的虔诚,这种路径必须有充分的民间意识方能行远。于笔者而言,突然理解这种写作方式,是有一天我父亲说起秋天的庙会组织,突然生出强烈的参加意愿,像《秦岭记》中一样写下红尘俗世,或者是每位乡村走出来的作家的梦想和雄心。面对民间自在的欢乐和热闹,作家对民间文化的窥探远未穷尽。
《秦岭记》不是《白鹿原》式的宏阔叙事,而更接近于《呼兰河传》的娓娓讲述。同样是散文化小说,《呼兰河传》的传世魅力在于地域集中,源于个人记忆。《秦岭记》不是以作家本人生存经验为基础,而是以采风猎奇为基础,为此缺少明显的主线。这种散点式的地域书写,某种程度上消解了阅读吸引力。但零散的志怪传说,却是民间精神世界的本相。《秦岭记》中,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宗教的,均有涉及。尽管《秦岭记》传导了某些文化理念,但有不少篇章可视之为无主题写作,因为无主题有时就是民间生活的本色。
李敬泽先生说:“中国现代以来,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一个是周作人等人花鸟虫鱼的路径,上接古人特别是晚明,终不免像周作人那样,‘绅士鬼’附体。”乡绅式的“自然”与人民主体性的“生态”,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在《秦岭记》中有明显的认同。《秦岭记》无意于乡绅式的歌咏,却有志于人民大众的“生态”。但是,《秦岭记》并非“生态文学”的典型样本。开篇写到了倒流河,写到了源头的窟寺,和尚与追随者,写到了神人与俗人的区别。《秦岭记》似乎告诉我们,苍莽人间有太多迷雾,山河并没有露出真相,大地在取消知识。悖逆者无法修成,人间事多有悖谬,在民间的幽默和狡黠中潜存着智慧。
《秦岭记》一次次用上了幻觉和梦境,来安装超现实的装置。尽管受《山海经》《聊斋志异》影响明显,但说它是秦岭民间的“百科全书”并不合适。作家并没有简单继承,也就避免了掉入类型写作的陷阱。
□ 范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