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学远
43年前，我刚上初中，在一本课外书上读到杨朔的散文《画山绣水》，被所描写的“清奇峭拔”“绝世少有”的桂林山水迷住了。因那时家穷，老家小县城又封闭，我无法亲眼见到这山水，内心颇感失望。不久后，爷爷从退休前工作的县副食品公司阅览室读报回来，兴奋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说：“瞧，这就是桂林山水，好看吧？”
作者四十多年前的“残破半套”
作者今天的“锦绣大全”
那是一枚长方形邮票，被揉得发皱，左上角还盖了乌黑的印痕。画面中一棵巨大的树木占据了大部分位置，树的周围和水边有或飞或立的白鸟，山水被挤到左边一小块，变成远景。邮票上有“古榕白鹭”4个字。说是桂林山水，可是却没有书里讲的像大象、像天马、像父子的奇山，也看不出“清奇峭拔”。
爷爷说这肯定是桂林山水，因为给他邮票的单位领导去桂林出过差。
后来，我在偶然间见房东的女儿在院子里清理一本厚册子。我惊讶地发现上面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邮票，五彩缤纷。上面许多人物、建筑、花卉、山水吸引了我，其中有一枚我熟悉的“古榕白鹭”，不皱不污，崭新发亮。这枚邮票旁边还有一样大小的好几枚，画着不同的山水图案，有的山果然像大象、像天马、像父子，连在一起观赏，宛如美丽的山水画廊。数一数，竟有8枚。
我无比羡慕，问怎样才能得到这些邮票。她笑着说：“可以买到，但要花很多钱；没钱的话，可以收集信封上剪下来的邮票，那叫信销票。”
我把这话告诉爷爷，说“桂林山水”有8枚，你得帮我凑齐另外7枚。爷爷听了长叹一声说：“我退休工资就这么一点，哪里买得起？外地没有亲友，常年无信可收，去哪里收集信封上的邮票？”
我听了顿感失落。
次年一个早晨，房东女儿给了我3枚《桂林山水》邮票，虽然都是盖了章的信销票，却令我惊喜万分。逐一欣赏，那是“珠洞剑石”“三山远眺”“九马画山”。加上此前我的“古榕白鹭”，虽然离全套8枚还差一半，但像大象、像天马的奇山都有了(上图)，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把这事告诉爷爷。爷爷笑着说，是他跟房东讨要过这邮票的。对方起先说没有，年底女儿招婿上门办喜事，需要人包喜糖喜果。爷爷凭借在县副食品公司练就的绝活，就自告奋勇帮忙。当时并没有提出索要邮票，哪知房东自己想了起来，喊女儿给爷爷邮票。爷爷说“麻烦你们亲手交给我孙子，让他知道你们的好”。
4枚《桂林山水》邮票，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画山绣水”，什么是“看一眼也叫人心醉”的美。我好像一下子拥有了一个天高地阔的新世界。
然而，8个月后，1981年秋，爷爷病倒了，医生都束手无策。家人只好把爷爷从医院接回租住屋。父亲和奶奶轮流照看奄奄一息的爷爷。爷爷在床上不断地喊我，说他好痛，好难过。我却害怕得缩在阁楼上默默流泪，悄悄拿出笔记本，翻出里面夹着的半套《桂林山水》邮票。我紧紧地搂住这些“山水”，心里默念着“不要不要”，好像这些“山水”也正生着病，也在呼喊我似的。
爷爷为我换来了这些“山水”，可我却在他最需要时无能为力。这样的记忆让我以后很多年都不敢面对爷爷的照片，也不敢看这半套残破的《桂林山水》邮票。
直到18年前，父亲来我这儿过年，跟我说爷爷正好诞辰100周年。也就在那时，我想应该有一套崭新的《桂林山水》邮票。我通过网上和拍卖机构买全了从1974年至1982年发行的纪特邮票，凑成了比当年房东女儿那本还要崭新光亮的大厚册。全套8枚《桂林山水》邮票在里面只占不到一页的篇幅。我知道世界如此宽广，桂林之外还有庐山，还有西双版纳，还有万里长城、珠穆朗玛……我的“山水”不再是残破不全的，它组成了美不胜收的“锦绣大全”(下图)。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爷爷也年轻起来了，容光焕发，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的这本“锦绣大全”，一如当年我看房东女儿那本大厚册的样子。我想告诉爷爷，我们的祖国很大，山水也变得越来越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