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蓉
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还没有改道以前,大桥是这个小镇的交通要道。
一条河擦着小镇的身边流过,或许应该这么说,是先因为这条河,然后,小镇沿着河东岸挤挤挨挨地盖起了一座座房子,然后连成了片,然后形成了它的格局。这座桥联通了两岸:桥的东头,是民居、店铺和那个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那一头,是学校、田野,和远处连绵的山丘。
大桥在建筑风格上无甚出奇。一看就知道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那是个追求实用大于美学的年代,大桥倒因此显示出本能的力量之美来。桥墩是本地特有的花岗石砌成的,宽厚的柱身,忍辱负重地承托起桥身的重量。两头呈菱形,可以划破河水让它们轻松地流过。桥墩早已不是花岗石原本的麻麻花花的颜色,它像是黑的,仔细看又是墨绿的。它被流水一年又一年洗刷浸润,被经年的绿藓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改变了容颜,但是,唯一没有改变的,它好像永远厚实得让人无须有虞。桥面有五六米宽,是大块大块的水泥浇铸而成,粗糙得下雨天也不用担心打滑。桥面两侧抬高了十来厘米,留出了半米宽的人行道。从这个细节,你便知道,这个憨厚的大桥其实也是心思细腻的。栏杆就是生铁的,上下三根,没有任何粉饰直通通地插在同样是水泥铸成的半人高的柱子上。栏杆有些部分已经锈蚀了,手摸上去会蹭上一层褐红色的锈粉。似乎从没有人去维护过它,刷上油漆,抵御岁月的侵蚀。一切都因为它让人们那样放心,放心到它从来就没有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位置。
大桥每天都是忙碌的:装着山区特产的毛竹木料的大货车轰隆隆地碾过,好像故意使着蛮力试探大桥的耐劲;挤满了人的破中巴晃晃荡荡地冲过去,令人惊异地从来没有散过架;一路摁着铃铛急匆匆的自行车,往往是这桥上最霸道的交通工具;被驱赶得慌不择路的板车,拉车人像误闯险境一样懊丧不已;只有背着书包去上课的学生,牵在父母手中去幼儿园的孩子在桥上无所顾忌,时不时停下脚打闹一番……如果你愿意,在这儿站上一天,就可以认识一半的小镇人。
每年三月三是小镇最盛大的赶集日,集市可以一直从街面铺陈到大桥上。小商小贩们在人行道上支起了棚架,挂上时髦而廉价的服装;在地面摊开了铺位,摆开了各种各样的家居用品。四面八方来的人流在这里推搡停留,丝毫无视汽车气急败坏的鸣叫声。大桥在那几天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人们忘了大桥最初的职责,把它抓来应急当差,就好像一个熟稔、朴实、没有心眼的邻居,总是会在别人的红白喜事上辛勤奔忙,主客双方都不介意他本应该坐在宴席上。
站在桥上向远处望,四周都是让人目力受窘的群山。一层又一层,一圈绕一圈,有悠远的美。但惆怅的人是经不起这种打击的。让我们还是把目光收回吧,往近处看。近看,小镇就经不起挑剔了,但它像含苞待放的少女被人盯视一样,起了逆反心理:初时是羞怯而手足无措,继而有些恼恨地放肆起来,随你自私打量,心里咒骂道:是的,我就是这个样子!
河水就在十米之下,河床的深浅非常没有规律,浅的地方水色清澈,深的地方一团墨黑。河岸的一侧已经因为沙石的沉淀,河床长年暴露上来,勤快的人在上面简单地树起了篱笆,圈出了一小块菜地,一些家常菜蔬勤奋地生长着。河流中央,一些大的枯枝大概是因为水流下的暗石绊脚,而扎下了根,一些恬不知耻的长条类的垃圾就挂在上面无忧无虑地浪荡终生。两岸,工厂、机关、楼房、私舍就这么拥挤着、铺排着,有的地方讲些章法,有的地方是随兴所至。在生活的迫身需要面前,章法是不合时宜的诗人。中国人说:愤怒出诗人。但,能够在苦难琐碎的生活中愤怒的人少而又少。大桥才是这样生活的榜样:有些麻木的、却又是凭着本能的坚定,日复一日地支撑下来。
好在,大桥也有它自己短暂的欢乐时光,这欢乐时光是在夏季,河水丰盈而干净的时候。它的东侧桥墩下恰是水流最深的地方,少年们在这里不分晨昏地戏水,他们的欢叫声搅得大桥也心里酥痒。我相信大桥真的是有一颗良善的心,否则,它不会在那些偶尔路过或闻讯赶来的家长和老师们抓狂地寻找少年时,会让他们像鱼一样迅疾地藏身在黑黝黝的桥身下,恼得大人们失去了师长的尊严。有时候,也会有女孩子的尖叫声传来,她们多半是因为走过岸边或者到河边洗刷衣物时,被那些野孩子们用水击中。可是,那水泼上了她的脸,她连眼都睁不开,看不见是哪一个对她这样多情而又记恨。因此,在夏天,女孩子走在河岸边,是一种复杂的骄傲心情,她们渴望有人戏弄她们,同时又惧怕着。
大桥的日子也许是太沉闷了,有时,它纵容着少年们玩他们的勇敢者游戏。那些胆大的孩子光着黑溜溜的上身飞快地蹿上台阶,跑上大桥,爬过护栏,双手握杆,背桥而站,吸足气,屏住呼吸,一松手,“腾”的一声跳入河中,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尽管,会有少年因这游戏而丧命,但没有人被可怕的结局吓住。一茬一茬的少年,依旧会从大桥上跳下去,完成他们青春的使命。
夏天,带给大桥的美好记忆远不止这么多。还有,就是傍晚。河面通透的清风吸引了人们在这里纳凉。桥的对岸,有一所高中,里面尽是些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夜愈深,他们愈留恋大桥。三三两两的,有的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撑在桥栏杆上;有的干脆两手空空坐在上面,用脚勾住栏杆平衡身体。他们哈哈地大声说笑着,那是些只有他们才认为有趣的话题。
夜风会把这声音传得很远,飘进老师和家长的耳朵里,让他们摇头叹气。在他们眼里,夜幕降临后的大桥是危险的,而好孩子是绝不会在晚间逗留在那里的。所以,他们在训诫弟子和儿女一句最常用的话就是:没事不要往桥上去,跟着那群小流氓学坏了。
大桥不会说话,所以不会为自己辩解,但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样有伤风化了。这不能怪它,谁让它的地理位置是那样特殊呢?那些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孩,如果心仪哪个女孩,他们是不管不顾的。她可以从大街上随便钻入一条小巷躲过去,也可以在杂乱的民居里摆脱他,但是,她不能不走过大桥啊。只要她走向大桥,她就会看见一个身形疲惫但眼光灼灼的人斜倚在大桥的栏杆上。她不理他,但她也很难继续轻快地、骄傲地、一无所知地走过几十米长但却如此漫长的桥身。她那颗年轻的心在那么漫长的时间中随时会变化的。也许,她会在快下桥时踅回身来;也许,她会留恋地转头张望一下;也许,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但内心却是翻江倒海。反正,走过了这座桥,女孩就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波德莱尔在《给一位过路的女子》中写道: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该知悉!
怎么能不知悉呢?这一切都有大桥作证,有大桥为所有小镇的少年男女作证。它陪伴了他们的青春岁月,但他们,却永远把它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