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夏天,我和父亲住在乡间。夏热暑闷,一入伏,父亲便左腋夹着蚊帐,右手提着草席,带着我去新房的楼顶过夜,那时楼梯尚未浇筑,得颤颤巍巍踩着竹梯上楼板。暮色四合,星月渐微,我和父亲站在楼顶,凉风解下暑意,带着草香、蛙鸣、蝉唱、蟀吟而来。
我和父亲和衣躺在浩渺的夜空之下,大眼小眼聚焦着天际的光点,它们由小及大,由虚转实。一轮圆月之下,父亲教我读起了唐诗,他念一句,我念一句,囫囵三年,摇头晃脑记下《古朗月行》《饮中八仙歌》《望月怀远》等四五百首唐诗,知其形却不知其意,有些典故父亲也是挠挠头答不上来。这不打紧,读不懂也不影响父子俩对唐诗的喜爱。父亲说,把这些唐诗装入行囊,未来我自然会在行旅中一首一首地读懂它们。
带着唐诗,我踏上人生旅途。学生时代有早自习,我们往往拿出语文课本,利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背诵诗文。到了语文课堂上,梳着阔阔刘海的老师会卷起书本,双手负于背后,抽考一些和他眼神交会的同学。诗词除了赏析还有默写,在卷面上有一定比重,若是作文再引用几句诗词,更能添上几分。学生时代的我,常回想起儿时教我背唐诗的父亲,不免觉得他目光如炬,看得长远,让我在语文学习上先人一步。
初中毕业后我外出抚州求学。因早班车便宜10元,清晨五点半鸡未叫天未亮,父亲左手提着包,右手拉着我出门。月色朦胧,周遭泛着股雾气,让人看不真切。父亲指着清洁工人和贩菜大叔同我说:“你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后来小马识途,便一个人坐车,父亲站在车窗下,朝我挥挥手后就投入了茫茫夜色,我看到一只寒鸦掠过,聒鸣声声。我盯着父亲看不见的背影,一股酸楚无来由泛起,猛然间,远方传来有人吟唱的《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人生有很多离别,学生时代告别各奔前程的同学,年长之后告别辞世的长辈。时圆时缺时晦时明的月亮,成为托思怀远、喟叹人生的审美意象。开元年间策马长安的李白、王维,他们并不知道未来迎接他们的是什么。我们所有人对于未来都是未知的。
大学毕业那几年因种种原因,我独自去广西北海散心,在附近的一个渔村住了不少时日。是夜,我踩着铅一般的昏蒙走在海风中,墨空中明月高悬,斑驳的海风刮碎了万点银鳞,倏忽之间被夜鸥叼走。月色下,我看见了李白,我听见他高声行吟《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所有的烦忧,都在明月和唐诗中消融。
日前《长安三万里》上映,观影回家,月色正明,女儿抬头问我电影的主角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李白?还是“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的高适?我想了下回答:“这部电影的主角是唐诗!”
纵览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的朝代,唐朝无疑是诗歌的盛世,像是带着历史的宿命,李白、杜甫、王维、贺知章、高适、岑参等伟大的诗人不约而同出现,他们或月下独酌、或大漠行吟、或醉酒狂歌……长安三万里,诗心一片月。那些璀璨千古的诗篇如一粒粒耀眼的明珠,从千年前的长安城冉冉而起,驾一轮明月而来。
□ 简 父